走进王纯信的艺术田野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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导语

  时代赋予了我们使命,使我和王纪日夜兼程、不分寒暑,去“抢”、去“夺”正在面临危运的民间美术。民间美术的大海水深浪急,宽阔无垠,到达彼岸还有遥远的航程,真需加把劲儿才行,真希望有我和王纪,有更多的人一起把舵、摇桨……

——王纯信

摘自《长白山满族木文化研究——筐编艺术图鉴》后记


嘉宾简介

  王纯信,1939年生,吉林省通化县人。通化师范学院美术系教授,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,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,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,吉林省满族剪纸研究会会长,通化师范学院“中国满族民间美术研究中心”顾问,通化市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。

  力主深入生活,带着笔墨纸色到白山绿水间现场写生,数年不辍,作品五百余幅,为山水画创作扎下了根基。

  从事长白山民俗山水画的探讨与创作,《福到农家》、《春恋》、《走进春天》、《秋满木屋》等多件作品参加全国美展及出国展出;数十件作品参加吉林省美展,多件获奖;1989年11月在吉林省举办《王纯信山水画展》。

  从事长白山满族民间美术的挖掘、抢救、保护、研究,已出版专著《长白山满族剪纸》、《萨满绘画研究》、《最后的木屋村落》等八部,其中三部获“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·学术著作奖”;在《美术》、《美术研究》、台湾《汉声》等学术刊物发表相关学术论文五十余篇;其成果《长白山满族剪纸》、《长白山满族枕头顶刺绣》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与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“一级民间工艺美术家”称号;由文化部授予“民间美术开拓者”称号;由吉林省人民政府记二等功。

专访地点:通化师范学院中国满族民间美术陈列馆
专访时间:2010年4月3日
专访记者:赵广杰
专访摄像:许志福 邵生龙

专访实录

赵广杰:按这么讲,满族发展的过程是和“木”或者说和“自然”是密不可分的。

王纯信:对,这是她赖以生存的环境,衣、食、住、行都和“木”有密切的关系。比如说吃的山菜、野菜都是来自大自然,住的是木屋,烧火用的等,全是木头。

  文保工作·使命意识

赵广杰:您在艺术创作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作了大量的工作,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,您如何看待这些(成绩)?

王纯信:我们搞的民族美术研究,像“三大继承”,现在就跟世界上的一个潮流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结合起来了。我们正好赶上这个“气候”了,备受重视,作为一个大课题了。非物质文化研究日本做得最好,然后是韩国。80年代,日本加入联合国后提出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,得到联合国的重视。近些年,联合国把这些内容纳入教科文组织的工作范围。

  中国的起步比较晚,我们搞这个正好和这个“合拍”,所以我们觉得有历史的使命感。有人说,这老头都70多岁了,还得过大病,为什么还要坚持搞这个呢?我觉得是一种使命意识!我们这代人不搞,很多东西就没有了。冯骥才说过一句话:“我们保护了什么,我们的后人就有了什么。”我们要是不保护,后人就见不着了。

赵广杰:是这样的。现在陈列的(物品)有些已经见不着了。

王纯信:都扔了,到农村一问:“你那靰鞡呢?”多半回答说佷(heng)了,就是扔了的意思。他们觉得没有用了,我们却拿回来保存起来,陈列在这儿,作为珍贵的文物,就延续下来了。我们写到书里面,这也是一种保护。如果能传承就更好了,所以这就是使命意识。

赵广杰:剪纸也好,刺绣也好,等等这些,将来还有哪些您认为可以申报成功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?

王纯信:现在我们正在做这个课题,剪纸和刺绣已经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了,我们今年又申报五项:山核桃拼贴工艺、木屋村落、大酱、满族医药、还有一个挖参始祖老把头传说,先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。木屋是省级的,现在正在国家文化部审核,批不批还不知道。

赵广杰:有住的,有吃的。老把头,这个人他挖人参最内行?

王纯信:对,挖参的这伙人领头的叫老把头,这样就流传下来了老把头传说。这是作为一种民间传说故事列入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,现在正在国家报批。另外我们又开始做下一批的,我们还有很多课题,其中有一个就是木桶养殖野山蜂。这个时节不行,夏天来的话可以到农村看一下,就是把一段木头掏空了,有的是自然掏空的,在里面养蜂。养的都是野山蜂,学名叫中华蜂,是长白山的土著蜂。这种蜂个体小,抗病率很高,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,产蜜率不怎么高,但是它绝对是纯自然的花蜜。就在咱们周边就有,我们发现一个村落,一家人养了几十筒蜂,那个一斤蜂蜜比咱们普通的蜂蜜贵十倍,因为产蜜量很小。我最早是想从画画的角度,画画多好看啊,现在看来,野山蜂的养殖这不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么!

赵广杰:将来从文化产业来说,你觉得除了大酱,大酱是能卖的,这个蜂蜜肯定也能卖出去,剪纸也可以卖出去的,山核桃工艺品估计也可以,那些编织是不是还可以发展?

王纯信:剪纸,我们已经开始朝这个方向做了,希望能够创造出一些经济价值。山核桃工艺品都是一些大的宾馆购买,回去放在大厅里边。我们今年也在申报编织作为吉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,有开发价值。

  我们又发现一个题材,和“木文化”有关系的,就是土著花卉的养殖。什么土著花卉呢?就是山上的很多野花,适应当地地理气候条件,多年生的,农村现在要求道路两边绿化必须要种花,城市绿化用的花是一年生,每年都种比较麻烦,野花是多年生的,种一次就可以了。

赵广杰:我知道有一种叫金达兰的花,长在山上。

王纯信:金达兰长在山砬子上,不适宜城镇绿化。有一种花是年年发年年长,叫菉生,这种花到了秋天成熟的时候,种子就自动蹦到地上了,第二年春天就长出来了,还有的是串根,发一棵花,一片都串起来了,这种花的成本低,适合绿化,如果选择这样的优良品种绿化会节省很大一笔开支。有的花还可以吃,像菉生花就是可以吃的,这样的话很有研究价值,农村有很多这样的资源,我们已经跟踪调查了。现在新农村建设要求房前屋后,道路两旁都得有花,这也有开发价值,这也是木文化。

  教育传承·寄托希望

赵广杰:满族的木文化将来它的产业也是很有发展前景的,你们的研究提供了扎实的理论依据!王先生,您是教授,在教学过程中,您把满族民间艺术运用到教学当中去了,比方说剪纸,还有其他的绘画这些?

王纯信:是这样的。2000年,我们在全院就开设了满族民间美术课程,主要学习剪纸,36学时;美术系是作为必修课,40多学时,要出成绩的;学校是选修课,挺受欢迎的,有时候报名好几百人。主要是学习剪纸,刺绣之类的没有那个条件。王纪她们侧重抓满族剪纸这门课,王全他们讲民间美术课。我们出的书都作为教材,像《满族民间美术》那本书,你们拿来的时候我都很惊讶,因为我们手头都没有多少了,都当教材发给学生了!

  另一个就是传承,教育传承是最有利的传承,那些民间的老太太都70多岁了,有几位已经不在了。将来她们都过世了怎么办?我们怎么传承?在这种美术教育过程当中把它传承下去,我们不但要在大学开设这门课程,另外还在小学开设剪纸课程。

赵广杰:通化师范学院的毕业生到小学当老师他们也会给小学生教剪纸。

王纯信:我们建陈列馆、出书,我觉得,通过我们的努力满族民间剪纸不会消亡。这个民间美术关键在传承,我们把它放在陈列馆里是不够的,要不断地传承下去是最好的。

 

  传承还有两个方面,研究满族民间美术的学者也要传承,现在我姑娘,我儿子就在搞这个。我在社会上力图想带起一批人搞这个研究,但是都没有带起来,搞这个东西是有名无利,要吃得住苦,常年下去做田野调查,有时侯过年我们就在农村过,很难,就带不起来。王纪、王全怎么会坚持下来呢?到我们家去的人全是这一行的,王纪很喜欢和这些剪纸的老太太接触,她们到我家也经常剪,对我们家人也是一种熏陶,我下去田野考察也会带着他们去。


赵广杰:从事这种研究,像你讲的,现在的社会存在各种诱惑,尤其是经济利益的诱惑,只有对这个感兴趣,然后才能潜心来从事这项工作。

王纯信:这些年搞田野考察也有很多事值得回味。其中有一件事印象很深刻,我们有多少个春节没有在家过,就是想考察民间的节日习俗,我们到通化县金斗堡满族朝族乡,当地人叫金斗伙咯,意思是敞亮的山沟,是满语,现在简称金斗。有一年我们到那去考察,我领着几个年轻的学生,看人家怎么过年,带个照相机去拍照,了解祭祖的香碗是什么样,结果出山返回的时候,坐不上汽车,大客车一天就一趟,很多人都坐车返回城里,怎么也挤不上车去。这怎么办呢?第二天还要上班,我就想办法,离这15里地民间剪纸艺术家侯玉梅家在那个地方,她家就在金斗一个村叫弯沟,我们决定去找侯玉梅。我们从金斗乡镇府踏着雪走了十多里找到侯玉梅家,一进家侯玉梅说要给我们套爬犁送到通化县城,家家都有牛爬犁,我们坐在爬犁上都蒙着被子,天气特别冷,她牵着牛又走了十多里地把我们送到了快大茂子,真是历尽艰辛。农村还有这样一种习惯,过年前后旅店饭店一律不开业,乡镇府也放假了,正月十五之前不办公,吃住都成问题,那时候有文化站,我们去了就住在文化站站长家,管我们吃住,很艰辛但是也很有趣。

  王纪比较投入,下去搞田野调查比较能吃苦,现在正在读中央美院非物质文化遗产专业研究生,在我们学校王纪比较受重视,是学术带头人

赵广杰:因为重视说明你这块做的好啊,也确实应该有一个传承人继续从事你这个研究。

王纯信:民间美术要传承,民间美术的研究学者也要传承。

赵广杰:对,对,一个是研究方面,另一个是它本身技艺方面传承,这些人也得有,两方面都很重要!

王纯信:培养年轻一代搞研究,我觉得也有一种使命感,我们搞满族民间美术研究在全国我们这里应该还是领先的。

赵广杰:因为你们这个不像有些院校有这方面的学科,可以带研究生。如何把这个学科建设起来,或者能不能放在别的学校的学科里边?我们有这种情况,别的学校有学科,放那里,你就在那招生,在这边做研究,这样你把研究生培养起来,这就是研究人才。

王纯信:我们学校现在还没有硕士点。我们学校高句丽研究所,他就从这里招研究生,在有硕士学位授予点的学校培养。辽宁大学来一位学生,他说他想读我研究生,我说我们学校没有研究生授予权。呵呵!

  培养王纪他们也是这样,他们现在基本上道了。王纪去黑龙江鄂伦春考察,一个女孩跑那么远,我们都不放心。王纪在那住了三个月,没办法就给她派了个年轻的(助手)和她一块儿去,天天通电话,要是一天不来电话我们就不放心。鄂伦春就在大兴安岭里边,靠近漠河了,而且还得在林子里头,那里没有饭店也没有旅店,就住在鄂伦春老百姓家里,和他们一块儿吃住,王纪还认了一位鄂伦春的干妈,那个老太太很困难,过年过节的时候,王纪还给她寄点钱。有一回打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,给我们急的,给那个村长打电话,村长说他也不知道啊,原来是他们进到了大山里没有信号,后来我们跟县里联系,让他们帮忙给我们联络看一看,第二天下午,王纪来电话说爬到大山顶上给我们打的电话,真是挺不容易的!没有这种精神占有不了第一手资料,都利用别人的现成资料,那就没有什么新东西。

赵广杰:不管怎么样王纪已经成长起来了。

王纯信:是的,王纪的起点比我高,我是“土八路”出身,她是二进中央美院,受过正归的高等教育,第一次是进修学壁画,第二次是读硕士研究生。

赵广杰:王纪还很年轻,将来再把博士学位拿到,从理论程度再升一格。

王纯信:王纪现在的基础已经不错了,文笔也行了,毕业论文在学校获得优秀论文,就写鄂伦春剪纸,起点比较高,再就是比较努力!

赵广杰:我是祝愿她能够拿到博士学位!

王纯信:呵呵!我现在放心了,再过些年我就写不动了,但是他们成长起来了。现在我儿子王全也参与进来了,他搞电脑设计和摄影摄像。这样的话,文字、图片和影像建设就相辅相成。

赵广杰:最好能有比较系统的保障,就是你这个学科将来可以连续的招收研究生,王纪将来也能够带研究生,这是最好培养研究人才的方式。

王纯信:真是这样,他们起点高,继续把这个事业继承下去,任重道远。搞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是几年的事儿,应该长期抓这个。再过很多年以后,我们现在的一些东西又会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,还需要保护和传承。

赵广杰:您在教学当中,把剪纸、撕纸和写生融合在一起这样一种教学方法。

王纯信:是这样的。我也是教员出生,从事一些理论探讨。比如,学习满族剪纸就只能是跟着老太太学习,如果老太太不在了怎么办呢?只能看看他们的作品么?这是不够的。老太太的传统是在她当时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,这些人都没有文化,是这样一代代继承下来的,但是她们是源于生活的,是对生活观察的结果。

  我们现代人学剪纸,除了向老太太学习他的剪纸创作以外呢,还要结合现代的美术理论,这样的融合是必要的。比如说,她剪这个人物,她是照这个人来观察的,我们用现在的技法来表现我们现在的人群,要借鉴一下写生理念,不仅仅是单一的传统,既要向古人学,传统学,而且要向生活学,借鉴现代艺术。在这个思考的基础上我搞了实验,到县里一所小学我说我给讲堂课。当时桌子上摆了三个瓶,一个暖瓶,一个小一点的,还有一个带口的小瓶,我说:“同学们,这三个瓶有什么区别”?学生说,这个高矮不同,有的说这个把不同。我说:“同学们,你们每人都把这三个瓶给我撕出来”。撕纸不用剪刀,很安全,小孩子就看,看完了就表现出来了。我觉得这挺好的。我说:“看看窗外,那边有座小房子,旁边有树,后面有山,能不能给它表现出来?”学生们就看,看完之后,结果都撕出来了。通过这种方法来培养他们观察生活、概括生活和表现生活的思维。突破了原来那种传统的学习方法,传统方法就是看老太太怎么剪,之后自己照着剪。


  另外还有一堂课,找了个小女孩做模特儿,我说:“你看她的辫儿什么样,衣服什么样,裙子什么样,把她给我撕出来?”有些撕得真是好。我觉得这个还不是很完善,但是这个教学理念应该还是成立的。剪纸的传统是什么?不光是前人的,也包括现代的以及从别的艺术理念中借鉴过来的一些东西,国画可以写生,油画也可以写生,剪纸为什么不可以写生?王纪她们现在已经在做这个,上课的时候一个模特儿坐在上面,学生就用剪纸方式“剪”这个模特儿,这就是剪纸写生,这个路子应该说是正确的。

  弘扬民族文化

赵广杰:有句话叫做“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”,咱们满族的文化,你觉得它将来的渗透力怎么样?

王纯信:民族文化确实需要弘扬。你看洋文化对中国文化的渗透是很强的,过生日全都吃蛋糕,唱“生日快乐”,而且家家如此,蛋糕店特别火,这都是洋文化的渗透。我们的民族文化也要这样,向世界渗透,俄罗斯搞“中国文化年”,同样是在弘扬和交流民族文化,就是要现代化的情况下,尽可能的保持民族文化本土化,别都是洋文化。现在人们都在学着唱洋歌,民族的也应该得有!

赵广杰:王先生,您的大部分的工作和生活跟两个关键词,一个是“长白山”,这是个地域,另一个是“满族”,应该紧密联系在一起。长白山也好,满族也好,在您的心中您怎么去诠释它?

王纯信:这应该是一个很宽泛的解释,我理解是长白山文化的主体是满族文化,吉林省也是这么定位的。长白山是东北的最高峰,是座很神秘的山,相传清太祖努尔哈赤就在长白山挖过参打过猎,据说满族的始祖布库里雍顺就是在那里出生的。所以说,长白山是一座充满着神秘的圣山。当年,清朝皇帝每年都要遥拜长白山。研究满族文化非常重要,而且具有战略价值,满族是中国境内发源的一个民族。

赵广杰:所以概括起来可以这样讲,长白山和满族是充满神秘的事。您呢,就是揭开这个神秘面纱的第一人,揭开满族民间美术神秘面纱的第一人,是把它传承弘扬的第一人!

王纯信:人民日报的一位记者叫江山,他就打电话问我,听说满族剪纸是你发现的?我说这是真的。如果我们不搞这个,这些东西可能现在也不被人所知。

赵广杰:所以说,王老师您的功绩——您是长白山满族民间美术研究第一人!

王纯信:我只是起步比较早一些,工作也做了一些,这个已经作为我们学校的一个品牌了,像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并不是这些东西值多少钱,而是形成了一个文化品牌。学校在这方面也投入巨大,得到最大效益的也是通化师范学院。

赵广杰:谢谢您,王先生!您在百忙之中,又是节日期间,接受我们的采访,非常感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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